明天一定早睡

さようなら

 @旬空 祝我宝生日快乐!大概是前年欠你的了……(很羞愧)太久不写他俩了,可以说是非常OOC了


阿鲁巴本要回家的,却在三楼就停下来了。他手里的报告被四月的风吹得呼啦作响,像只按不住翅膀的白鸽。有钢琴声从暧昧的门缝里探头探脑。是Painless Destiny吧,阿鲁巴想。狭窄的、闷闷的,仿佛未熟透的苹果。砸下来,掷地有声。

阿鲁巴顺手推了一下门。钢琴声宛如觅得了笼口的小兽,倏地一下莽蹦出来了。他循着声响往里走,连落地都带着点儿舍命的自觉。一个打着赤膊的男生背对着钢琴,右手在琴键上游来游去,左手点着一根儿烟,烟往琴声里蹿。阿鲁巴站鞋架旁听了会儿,门开风流通,那人精瘦的脊背猛缩了一下,慢悠悠地回过了头。

 

红色的眼睛。不是苹果,苹果太安全了。也不是火,不是太阳,不是光,不是任何普通的自然造物。那是错过逃生通道后,从墙上撞进眼睛的红色警告。它是危险,是纵容,是无用的祈祷。阿鲁巴一眼望进去,就已经知道这是条死路了。尽管是死路,他还是站着没动,甚至有了前进的可能:他不再是轻浮的帮凶,而被一双漂亮的红眼睛绥靖了。谁知道黑暗里有没有无法落跑的深情厚意,如果都是死,这里将给予他死得其所的权利。

 

那人长长的烟头扑下来,冒出几缕喘息。阳光被窗帘格挡在外,阴影铺在地上,像缓缓游动的船影。

「STK桑,你还要站这儿多久啊?」

阿鲁巴这才回过神来:「并不是STK啊……」看到那人拿起手机按了三个数字后,又急吼吼地喊道:「对不起!请不要报警!」

对面人捡来了烟灰缸,拿烟杆在里面磕了一磕,嗤鼻一笑。

「……是、是阿列克西的曲子,对吗?」阿鲁巴盯着地上的烟灰尸体,「是Neverland,梦幻岛里的……」

对方一时没说话。吐了口烟,才道,「诶——亏得你知道这个名字啊。」他仿佛来了点儿兴趣,像观察酒瓶里幸存的小飞虫,「我还以为大部分人都会讲Painless Destiny什么的。」

阿鲁巴提了一下肩上的包,有些心虚:「啊,我也是上学期从课上听来的……」

「S大的?」那人瞥见阿鲁巴肩带上的校徽,说道,「现在的STK都这么有文化喔,真是世风日下。果然还是报警比较……」

「不是STK啦!而且为什么是S大的就要报警啊?」阿鲁巴说着无奈地笑了起来,摇了摇头,「算了算了,也不知该帮S大讲理还是该替我自己辩白了。那我就……」

「你果然也觉得直接通报你们学校比较有效吧?」

「才不是!为什么我非要帮着你去举报我自己不可啊!」

「因为你犯罪了嘛。」

「……」

对面人扶着脑袋,眯着眼睛不置可否地笑,像一个不落地的圈套。阿鲁巴举手投降了。啊,不行,赢不了的。阿鲁巴想,我为什么会想着赢这种荒唐事呢?我日后始终要对着这个人投降的。也许出于自保,也可能出于妄图申请缓刑,阿鲁巴只好小心翼翼地暂时告别,为了日后的再次相见。他说,「再见啦,再见。」

那人不挽留,不表态,沉默反而暧昧万分。阿鲁巴转过身去。忽然地,他恍恍惚惚听见从背后传来了「咚」地一声。那太过轻微,以至于被鼓膜筛了下去,忽略不计。

 

 

「你生气了?」

「什么?……诶?是你啊。」

阿鲁巴走在去下一个教室的路上。那天的红眼睛男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,「你那天是不是生气了?」

「没什么好生气的吧……」阿鲁巴瞥见他手里的书,「啊,化学系的?」

「不是,图书馆借的而已。」那人跟阿鲁巴并排,脚步轻得没声,「话说STK桑是不是参加过滨松钢琴比赛?我那天就觉着了,怪不得这张脸简直眼熟得让人火大。」

「我叫阿鲁巴啦!还有我的脸怎么了,怎么就让人火大了!虽然我是参加过没错……」

那人棒读道,「诶——那还是真是厉害啊。」

阿鲁巴叹了口气,「厉害什么啊……还不是只拿了个银赏。」

「我说我的记忆力。」

「……」

四月份,春中风软,人脚步全都踉踉跄跄,盼着摔一摔,向春赊来点儿疤痕疼痛。春好骗,于是显得过分宽容。阿鲁巴和身边人在风里路过了数个教室,风像手一样摸他们的头发。

那人突然往前走了几步,回过头来:「那以后有时间就来我家切磋一下呗。」

阿鲁巴心悸:「你刚才的眼神绝对在说『不来就等着瞧』吧!」

他不言语,只是冲这边儿笑。又是那双该死的红眼睛,阿鲁巴想。这不是该活在春天的眼睛。它的温度不会如此适中,乃至四季都无法喂饱它,满足它。只有极端才够资格供给它活物。阿鲁巴战战兢兢地站在里面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物里最低劣的那个。他甚至不敢踩一踩他瞳仁里的陆地,像小马过河,不知深浅,滚烫还是冰凉,是不是沼泽,是不是刀山火海。阿鲁巴咽了口吐沫。

「我叫罗斯来着。得记住啊!」那人大声喊了一声,在乍响的上课铃里反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走了,像一阵轻佻的风。

 

 

 

两千年跨年的时候,日本什么都没发生。没有千年虫危机,也没什么被封印的魔王复辟。地球是漂浮在宇宙里的孤岛,千年前是这样,千年后也是,乏善可陈。阿鲁巴是在两千年初出生的。和他的出生年份一样,除了出现在考卷上,他没有任何剩余的价值,像一条拧不出水的毛巾。他在十五岁时拿了滨松钢琴比赛的银赏,和其他获奖者一起参加了日本的演奏巡演,可这没什么紧要的。一八年被保送进了著名的音乐大学,二零年成为了教授的助教,教授甚至有意推荐他保研,可这也没什么紧要的。尽管优秀,尽管出众,可他永远没什么紧要的,矮子里拔将军,轻得不值得舌头一提。

比起两千年,大家更愿意怀念九九年一点儿。在那一年,第六十亿个婴儿轰然落地,发出「咚!」的巨响,成为乌鸦最后投进杯子里的石头。大家说话轻浮,办事儿随便,牙齿嚼得快,食物好像就能更美味儿一些。人人是众口铄金的老虎,抓到糖果,剥开都是空口无凭的舌头。轻浮似乎又变成了一件更加沉重的事儿,跟历史一样,生是对,死是对,生是错,死是错,百口莫辩。

 

 

 

后来阿鲁巴真的成为了罗斯家的常客。那双红色的眼睛依旧藏在门后,鬼头鬼脑,撞见即死。钢琴是槁木死灰,为了等这只兔子,伐了自己,将剩余肢体累成树桩,供他歇坐,上面全是光秃秃的体谅与深情。

罗斯家里什么类型的书都有,杂七杂八,琳琅满目,但这都不是一个专业学音乐的人应该习惯看的书。罗斯弹小夜曲,但指尖乱飞,轻重无序。阿鲁巴凭借自身一点儿清高识别出了罗斯的把戏:他有底气,有自信,根基稳固的人才敢向别人示丑。谁够资格去指责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世外高人?

他和阿鲁巴一样,鲜少练习。只有在心情不错,或揍过阿鲁巴(也许这也该归在心情不错里面)之后,才会弹上那么一弹。他的认真从来没由头至尾过,开头妙指生花,中间嘈嘈切切,结尾又像漫才选手在台上逗乐时的闲言碎语,引人哄然。世界末日当前,罗斯定是那个永远缺席的超级英雄,残忍至极。他总在浪费自己过剩的才能。

 

而阿鲁巴仍妄图装一装轻巧:室内不比外界炎热,他没理由脱下外衣。他说,「既然罗斯喜欢钢琴,为什么不多看点儿有关音乐的书呢?指不定能比专业的还厉害。」这话尽管说得严实,舌头包在锡纸里,可仍漏出了点他不愿承认的气味儿。罗斯坐在钢琴椅上,手撑着皮垫:「专业的是指STK桑吗?」

「诶……?」阿鲁巴苦笑着低头,「我还未够班啦。」

罗斯扭头俯视他:「这什么居高临下的语气,STK桑还真是自大到无以复加啊。」

「才没有!你对居高临下的定义到底有什么误解啊?」

「竟然没用敬语……不用敬语的后辈都要挨揍,这是我老家的规矩哦。」

「我才不是罗斯的后辈!还有哪里的老家会有这种无良的规矩……唔噗!」

挨了结结实实一拳,阿鲁巴彻底息了声。罗斯笑意泱泱地说,「不过我刚才讲的都是实话噢,阿鲁巴桑真的非常非常自大。看不出自己的自大这一点本身,就已经能够说明你的自大了,阿鲁巴桑简直是大言不惭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——」

「唔哦哦不要再说了……」

阿鲁巴捂着肋骨哀嚎,但并不真正在意罗斯话的内容。这是个轻浮合法的年代,大家都是花花面,一个忠臣值甚钱。这没什么可耻的。阿鲁巴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,此时他对这无关紧要感到无比庆幸。

罗斯起身,给阿鲁巴腾出位置,请他过去坐一坐。阿鲁巴知道这是来自罗斯的敲打。切磋只是药盒子,苦口的是里面的东西。阿鲁巴突然莫名地徒生出一点儿侥幸来:侥幸自己是正正经经的音乐生。但这只是愚蠢的侥幸。他想了想,坐了过去,弹了初见罗斯时那首阿列克西。

正手弹总比反手如鱼得水。看得见琴键,间距刚刚好,十根手指像拉开的十张满弓,太阳陨落,九只三脚乌鸦客死他乡。但总迟缓,夸父的脚步总是迟缓的。阿鲁巴很快发现了不对的地方,像发现盗版磁带的微妙噪声。这正是他比别人敏感的一点儿。他知道自己弹得绝对正确,但这正确里掺满了差池。这些差池和正确亦步亦趋,聪明人总难以发现。它们要揭发他,出卖他,要他在罗斯面前洋相百出。他甚至没有一个音是弹满了的。

罗斯没直视这边,从一开始就在埋头钻研新搞到的食谱。一曲弹毕,他把书啪地合上,用手零零落落地呱唧了几下:「还不错。STK桑也没看上去那么没用嘛……」

「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。」阿鲁巴回头瞪了一眼罗斯,「还不错是指哪种层面上的不错?」

「——音准层面的?」

「……我就知道。」

 

 

阿鲁巴渐渐在罗斯的琴声里意识到了一种悲哀的相形见绌。遇到罗斯前,他从未尝到过绠短汲深的无力,天生带着一种无知的盲目快乐。可后来,他在罗斯身上找到了自己所残缺的那个器官,见过一种呼吸自如的完美,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做到了苟延残喘。他曾模仿过罗斯:坐在琴房里,背过身去,只把单手放在琴键上,像放跑一只风筝。预料之内的,乐声比罗斯要流畅得多,指指到位。可尽管指指到位,也只是平庸、有意识的到位。他的到位是踩在马路白线上的,一跌落就是死亡。流畅有什么用呢?童年谁说话都磕磕绊绊,时间让人伶牙俐齿。成长也许拔高自己,但人人都被拔高。拔尖儿靠别的。普通人往往没有别的。

事到如今,不高明的正确比无端的赦免更让人可恨。他连罗斯的故意都学不来。

 

 

在参加系里比赛前,阿鲁巴的侥幸仍高高飞在天上,不能落地。罗斯的琴声里里外外削他,一层又一层,非逼他坦坦荡荡,但总不行。刀切过洋葱再来切他,他只能扑簌簌掉眼泪,就是梗着脖子不服软。他依旧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天才,是国王挥手一指,就被指派出来屠龙讨伐魔王的一个年轻勇者。罗斯问:「你选了什么曲子?」阿鲁巴顿了一下,答:「阿列克西的。」

「怎么又是阿列克西?」罗斯坐在钢琴椅另一端,读一本杂志。阿鲁巴没说话。实际上罗斯很少弹它,唯独阿鲁巴耿耿于怀。他把自己关进只有钢琴的小黑屋里,像不求上进的象牙塔。可罗斯从一开始就不在里面。所以他时常觉得罗斯狡猾至极。

「你也太……」罗斯忖度了一下用词,没找到合适的,便继续看手里的字儿。阿鲁巴接上去,「不思进取?」

轮到罗斯不回话了。杂志夺走了他全部注意力,不施舍给阿鲁巴半分。

「罗斯也太狡猾了。」

像是为了坐实这句话,罗斯突然转过身来。他放下手中物什,手上了钢琴,慢慢悠悠弹了一段月光曲。阿鲁巴盯着手机不抬头。他明白:这不一定是最好那串的葡萄,但自己总在错过季节。罗斯红色的眼睛从他身上过,像夏天的猫,猫扎人的舌头。眼神儿一落,他的夏天就迅速冷却了。

「你还不如弹这个呢。」罗斯手安放在琴键上,像暂栖的飞鸟。

「我可弹不出这个水平。」阿鲁巴说。

罗斯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,「话说下个月有音乐节来着。」阿鲁巴嗯了一声,「我不是上周就邀请过罗斯了。」

罗斯懒洋洋地支着脑袋,「欸——好后悔啊。果然还是应该跟一个脑子健全……啊不,没什么,STK桑,千万别往心里去。」

「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啦!你绝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!可恶,还有我的脑子怎么了,别说得我好像残缺了似的!」

罗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笑声像钻进了阿鲁巴耳道的鱼。

「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。」他打了一下阿鲁巴的头,「别老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。」

阿鲁巴愣住了。

啊……太狡猾了。太狡猾了啊,罗斯。他想。罗斯是一路布障的猎人,一边走一边往地上扔又圆又大的西瓜。后人见了想捡,便把兜里的芝麻抖落抖落全扔了。可口袋就这么大点儿地方,怎么装得下西瓜这么大的宝物呢?他们回头捡芝麻,一部分已经被风吹散了。见过了太阳,其他光便淡得索然无味,像杯煮不沸的温水。而太阳什么都知道,却对自己身为太阳这一事实毫无自觉。

有光的人比没光的人更可怜。

 

 

 

比赛当天,阿鲁巴在休息室里见到了罗斯。他站在沙发前的屏幕旁边,正和一位学长有说有笑。广播里念了一个名字,那位学长便走向了正厅,阿鲁巴想起那是排在自己前面的人。他走过去跟罗斯打招呼。

「罗斯怎么在这儿?」他问,「是来参加比赛的?可是我记得那天抽签的时候没听见念你的名字……」

罗斯鼻子哼了一下,「我怎么会来参加比赛。我只是来看STK桑的笑话罢了。」

阿鲁巴有点儿心不在焉,「啊,是这样啊。也对,参加比赛的选手本来就是本专业限定的……」

「哦?倒是不否定『笑话』这个词嘛。」

「诶?什么?」

罗斯顿了一下,没立刻回复。

「……没什么。我说那我就等着看STK桑的笑话了——」

「啊可恶!『笑话』这个词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两遍!是不是——唔噗!」

罗斯一拳正中阿鲁巴的肋骨。屏幕里那位学长已经坐定了,指尖瞬间插入奔腾的江河。土耳其进行曲,自选曲目。这才是正确、标准、规范的比赛选曲啊。但凡精明点儿的人都咬准奏鸣曲不放,讲故事最易感动人,方便又体面。罗斯瞥了一眼阿鲁巴,又收回目光,竖着耳朵听从隔壁台上传来的震动,钢琴暴躁的呼吸声。

 

阿鲁巴是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中走上台的。但这掌声只是上一个参赛作品的遗腹子,不沾半点儿他的姓氏。他坐下,手抬起半刻又陡然落下,宛如坠地的秋果。

咚!

突然地,阿鲁巴又听见那个声音了。是在罗斯家听到过的动静,如同恼人的飞虫,一路跟着他追过来了。他下意识地看向观众席,但罗斯不在,只有抬手示意他开始演奏的老师。罗斯当然不在了,他正在休息室的屏幕前看着自己。阿鲁巴看不见他红色的眼珠,寸目寸金,每一滴眼神儿都是威胁,是逼迫,是挟持……他总对阿鲁巴的跪地求饶置之不理。

阿鲁巴的手落了下去。

张弛有度,节奏得体,音准无误。符合所有学院对音乐生的教程标准。他该是被送去展览的样品,优点缺点一览无遗,赤身裸体。练习曲结束得很完满,同时庸常。从来没有一个普世规则来框定好的定义,阿鲁巴也从不质疑:结束是皆大欢喜。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。在陆续的掌声里,钢琴的键缝中,阿鲁巴的耳廓上,悄悄地说:还没有结束。结束这个动作被无限拉长了,像无数颗持续坠落的流星。

 

阿鲁巴晃了晃脑袋,手点在黑键上。他开始弹阿列克西了。对别人的应答总不那么完美与准确,但他唯独不会糊弄罗斯。罗斯深知这点,于是站在屏幕前咬紧了嘴唇,宛如哀悼。

阿鲁巴逐渐发现:在他这里,但凡和罗斯沾上边的东西,都一定会出现状况,像场喜怒不定的雷阵雨。比如现在。他指尖颤抖,好几次差点按在琴键中间那条暧昧的缝上。他从小下指就快且准。琴键是分离的个体,是一座座高山:除非殒命山谷,否则绝不在低劣的错误上苟活。他时常在想,其他小孩儿怎么总是弹错呢?愚公是千古罪人,把他们的山都搬平了,空出条失误丛生的路。可如今,当前的台上。他拼了命地向上攀爬,但太过吃力,风像泥石流一样把他向下埋去。他向来无需努力,因此从不知该把劲儿用在什么地方。他所自满的高山被他的无用功给一点点铲平了。国王的指派开始失去奇效,他变成了那一批勇者里最平庸的一个。

罗斯的琴音忽地从脑内闪了过去。

咚!

刺耳得像一道刹车痕。阿鲁巴弹错了。本该按黑键,他汗湿的手指却滑去了下面错误的白色台阶。台下的议论声顿时炸开了,同时又好素质地尽量压低了音量。压低音量这个行为让阿鲁巴感到无比绝望。

钢琴小品也能弹错?节奏已经很缓了……

刚才那段也不太对,进入得太慢了。

他可是那个拿了滨松银赏的弗流林戈啊?真的假的……

这几年懈怠了吧。

去年他理论加实操可是拿了奖学金的啊!

不过说到底他真的用练习吗?

……

 

蚊虫对着灯光无尽地撕咬,振翅,吸吮,重生……自取灭亡。白炽灯雨一样兜头浇了下来,阿鲁巴眼睛浸在汗水里,模糊一片迷蒙。

肩用错力了吧?

他把肩沉了下去。

小臂跨得也是不对的。

他把胳臂架了起来。

手指,手指又按轻了啊。

他的手指只好重重地摔了下去。

摔下去了。

他弹的什么东西?

 

琴键是敌人。此时此刻,捷足先登的敌人。因为先手,阿鲁巴无力招架,死在了一大片艰涩废旧的噪声里。敌人开始移动了,走马观花。像捉迷藏的恶作剧,飞到天上的气球,铺得满地都是的拼图碎片。阿鲁巴使劲儿摇了摇头。勉强维稳的琴音死命地压在他手上,像副压制奴隶的手铐。

阿鲁巴渐渐听不见钢琴的声音了。他突然想起一个漫画里对钢琴失聪的少年。总会好起来的,总能走出海面的,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让你康复的。但阿鲁巴清楚地知道:这个人不会是罗斯。罗斯是永远的破坏者,是折磨西西弗斯的石头。他即使软弱过,那也是刀枪不入的软弱,是铜墙铁壁。少年即便消沉,但他始终沐浴在被恩赐的光里。阿鲁巴想:可光真的曾经普照过我吗?

 

 

 

阿鲁巴鞠躬下台了。灯光从他脸上冷冰冰地走过去。热度已经褪散了,下午太阳炽烈,打下来的却是一些零星阴冷的光斑。他没进去休息室,直接从音乐厅后门下到安全出口的楼梯上了。他选了相对安全的逃生通道,从危险的红色下边落跑了。楼梯陡峭臭长,是山间藏着的那条失误丛生的路。阿鲁巴想:啊,原来在这儿埋伏着我呢。我哪里是被选中的人啊,我是自掏腰包上门报名,才被选进了那几十个勇者里的几十分之一蠢材。把属性平摊开来总让人徒生侥幸:这侥幸比认知到自己的平庸还让人感到悲哀。他突然又想起了罗斯红色的眼睛。罗斯。罗斯才是那个传说中的勇者。唯有他持有与魔王抗衡的智慧与力量。尽管痛苦万分,但阿鲁巴不得不承认罗斯沉甸甸的价值,像承认一门怎么也学不会的功课。他是轻浮一片里唯一下沉的人,他的下沉永远是件好事儿。伴随着太阳,陆地,和用之不竭的才能与勇气。他的才能是天,是上帝,是魔王赐给他的魔力。缺席也好,不正经也罢,尽管始终浪费才能,但他有足够盛放的容器,所以从不逃避。

阿鲁巴在冰冷的阳光里站着。他突然意识到:自己不是笨,也不是聪明,只是太迟钝了而已。他是返老还童的本杰明,所有感情与经历通通滞后,是倒行逆施,卷土重来。世界被一场比赛殴中腹部,便把他前二十年所欠的感情和失败通通吐出来了。他原本是个空腹的漂流瓶,而现在一路走,海水就在身体里晃晃荡荡,晃晃荡荡,发出痛苦的声响。

 

 

 

阿鲁巴没有再联系过罗斯。音乐节那天,他独自一人去了琴房。以前因为他的优秀,系里特批他单独使用一架钢琴。他总觉得自己正在辜负它。而奇怪的是,他的钢琴干干净净,甚至没有一丝灰尘,让阿鲁巴产生了点儿多余的错觉。也许来了新的清洁工,是位连钢琴都照顾得到的清洁工……他想,清洁工可没有这个义务和时间。只有艺术流氓才会觊觎别人的音色。

阿鲁巴问了一位经常来的大一学弟。学弟说,「啊,是罗斯前辈来着。虽然有人跟他讲这是弗流林戈前辈的钢琴……但您也知道的,没什么用就是了。」

他家里不是有钢琴吗。

阿鲁巴站了会儿,坐在了罗斯也许昨天就坐过的地方。他抬手弹了之前那首月光曲。有几处不通顺的地方,竟像有人给他纠错一般,平滑得宛如真正的月光一样。啊,是罗斯的手指吧,他想。罗斯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啊,阿鲁巴从未质疑过。他像滞留在胃里的食物,阿鲁巴要消化他,但总不行,他有自己的气节,不肯被胃液腐蚀。小庙容不了大佛,阿鲁巴连本带利地把他吐了出来,只能偷偷蹭他点儿铜屑。

他连正确都是二手的了。

 

回家的时候经过三楼罗斯的门,阿鲁巴脚步都没停一下。但那条路永远埋伏着他。他行动那么迟缓,能逃掉哪场飞来横祸。他在自家门前看到那三根竖起来的黑色天线。黑色天线靠着门吸烟,侧脸从烟雾缭绕中利落地削出好看的影,猛地撞进阿鲁巴眼睛,不肯出来。

阿鲁巴小声嘟囔道,「……阴魂不散。」

听到动静,罗斯扭过头来,伸出两根指头打招呼:「哟,阿列克西桑。」

「阿列克西是谁啊!我是阿鲁巴啦!真是的,罗斯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啊……」

「来看笑话啊。」

「你真的是……」阿鲁巴气不打一处来,有点儿强硬地挤开罗斯,像徒劳推一堵墙,「让开点儿,我要开门了。」

但罗斯怎么可能被他推动,又怎么肯亲自让开啊。他眨着好看的红眼睛靠去墙上,可影子还牢牢地挡在原地,挡在阿鲁巴脚前。门一开,阿鲁巴就快速跨了进去。

 

罗斯跟着阿鲁巴进来了:「看来阿列克西桑是真的不记得音乐节的约定了——」阿鲁巴开口打断了他:「我给你听个东西。」

他从手机里找到一列录音文件,随手点了一个,连仔细挑选都用不着。一阵音乐从里面传了出来:是恶作剧般的一段钢琴,月光曲。

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?」阿鲁巴问。

「……知道啊。上个月我弹的。」罗斯用戏谑的眼神儿看他,「没想到阿鲁巴桑竟然还有盗录别人的兴趣……是喜欢我到这种程度吗?」

「是啊。」阿鲁巴直视罗斯的眼睛,「就是讨厌到这种程度。」

罗斯不笑了。

「这是你的陷阱啊,罗斯。」阿鲁巴说着,又换了另一个录音文件,「你再听听这个。」

是同样的一段月光曲,几乎和刚刚那首别无二致。但弹奏者本人的耳朵总像警犬的鼻子,轻易就能辨出云泥之差。

「……你弹的?」罗斯问。

「是我弹的。在琴房。」阿鲁巴答,「就刚刚。」

罗斯瞪着阿鲁巴的眼睛,不说话。这双眼睛已经跟初见时不太一样了,里面的自大全是悲哀的自大。阿鲁巴仿佛知道罗斯在想些什么,这是他这一段时间以来最明白自己的一天。人好像都是到了老年才参悟到点儿什么,但那只是因为年轻时候的明白总被当成错觉,像掉进下水道的硬币,捡不回来了。

「我绝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自大的人,也绝不是唯一一个。」阿鲁巴说,「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。也许受到惩罚的也不止我一个,我也不是其中最痛苦的那个,虽然人总喜欢把自己的苦痛妖魔化……但我遇到了你。我遇到的是你,罗斯。我坚信你是世界上最高的天墙,绝没有别的坎儿能够高过你。你是神明,是宙斯。普罗米修斯好不容易分给我们一些光亮,一些火,但你偏要杜绝他对人类无用的偏袒,强行把火全部夺走了。这些火甚至没有你的眼睛亮,却把我们都置于阴影中了。在遇到你之前,虽没什么好事儿发生,但也不全是坏事儿。但遇到你之后,痛苦全都随之而来了,像一场强腐蚀性的酸雨,把我淋成了残破不堪的废墟。没有什么是痛苦带不走的,甚至有人因此而对它疯狂追逐。

「你的眼睛太好看了。太好看了。人们往往害怕好看的东西,害怕美。你的存在把其他东西都归在不完美里面了。我以前对什么都没感觉,现在看这种没感觉倒像是种自我保护。但你把它打破了,像摔破一个无实用的玉器摆件儿。正如你所说,我是个自大到无以复加的人。一个不自大的人,会把区区拿了一个银赏就当成功勋章到处自谦给别人看吗?我的自谦就是我的自大。而我的高傲比别人更甚的原因,正是我恰恰对这一切毫无意识。而你,也许你从第一次见面就看穿我了。我在你面前永远赤身裸体,拿块儿遮羞布竟都像是违法的勾当。我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:罗斯,求求你了,求求你放过我吧。但如果你真的放过我,我又怎样呢?我甘心吗?你瞧,这就是我的自大了。我是个多么多么高傲的人啊。」

罗斯点起了一根儿烟。阿鲁巴徒然瞪着眼睛,烟打在眼珠上生生地疼。

「上周我做了个梦。可能因为我总想着你的事儿,所以我的大脑把你识别为了我亲近的人,特许你出现在我的梦里,好让我放松一下精神。但我在你面前怎么敢放松啊,松懈一点儿就是一败涂地,是死无葬身之所。在梦里我亲了你。我到现在都不能明白这个举动的意义是什么……它能让你我产生另外的关系吗?假如我们一开始就不是被钢琴联系在一起的……我是说假如。在梦里我有了这样假设的想法。如果没有钢琴,没有一切可恶的自尊、自以为是,害人挫骨扬灰的上进心……我们有可能进化为其他的样子吗?我连假设都只敢在梦里假设。如果想解决一个问题,那就做梦,在梦里完成未完成的可能性,然后在白天获得虚假的满足。但不是每个梦都是温和、富丽堂皇的蚂蚁洞。我们可以升官发财,梦想成真……不是的。梦仍是现实的副产品,是一胎同胞。也许因为胆怯,或是出离憧憬和尊敬,我只能让它在梦里隐秘地发生,像一场耻于说出口的病。」

罗斯背过身去,也许露出了悲哀的表情,也许是瞧不起,阿鲁巴不得而知。烟从他头上袅袅升起。阿鲁巴站在原地,对自己的过于坦诚感到痛苦。有时候坦诚意味着结束。他没有想过要结束。他已经下意识地去延长它了,但谁能接得住一颗流星啊。

「坦白是非常私人的事儿。所以两人之间只有一人得以使用这种权利。」罗斯转过来,笑了一下,「我现在已经是哑巴了。」

罗斯真聪明啊,阿鲁巴想。知道所有的事情,但输出为零,所以总归安全,总归能全身而退。他果然连软弱都是无坚不摧的。

阿鲁巴说:「再见啦,再见。」

 

 

 

因为没有要好的前辈,所以阿鲁巴没有参加结业式和毕业典礼。他翘掉了礼堂,在琴房和另一个逃出来的学生聊天。聊到一半他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告诉他罗斯来过这里的学弟。他感觉有些抱歉,他总在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抱歉。

「话说您不去给罗斯前辈送送行真的好吗?一直以为你们很要好……」学弟有点担忧地问道。

「……送行?为罗斯?」

「是啊。他不是今年就毕业走了吗?」

「他是……大四生?」

「欸?他是我们的直系学长啊,您竟然不知道吗?你们不是在滨松钢琴比赛认识的?」

阿鲁巴有些混乱。他坐在台阶上瞪着学弟,「……他参加过滨松?哪一届的?」

「和您一届的啊……果然厉害的人都对周遭漠不关心吧……不用您问了,我先回答好了:拿的铜赏,差您三分儿。」

阿鲁巴猛地站了起来向外冲去,但还没跑到门口就停下来了。学弟急忙问道:「欸?您不去了吗?」

「来不及了。」阿鲁巴露出了很难看的笑容,「来不及了啊。」

突然地,阿鲁巴又听见了那个熟悉无比的「咚」声。这回声响深刻又明朗地坠入了他的耳朵,刺剌的边缘剜着他的耳壁,像嵌进了不合适的接口。阿鲁巴难过得就快要哭出来。他为自己最后一次拥有它而感到悲哀至极。





————

Free Talk:

1、对钢琴一窍不通,欢迎捉虫

2、本来想把阿鲁巴写得更极端一点儿,但后来想想,他果然还是一个坦诚的人吧。有时候一个人的坦诚将会成为他自私的一部分。(不特指原作)

3、结局是酞点的TE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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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叫这名儿以后再也没早睡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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