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天一定早睡

150619

「丽奈。」

我叫她,像一颗糖果滚过我的舌头。这两个字每爬出我的喉管一寸,我心里的背德感便加重一分。她抬手佯作姿势的小臂还举在空中,听到我的声音后微微下滑落去颈前。她回头,眼神带着点茫然意味。

「怎么了?」

「像空气小号一样。」我看着她上下起落的手指。

她不置可否:「总觉得这个时候想吹点什么。」

她想吹什么呢?我不知道。但丽奈想要吹奏的一定不是一个既定的旋律。它可以不再是我们初中的校歌,而被宇治高所代替。也可以是某位出世的音乐家创作的无名作品,又或者只是玻璃壁后金鱼的吐泡声。它在我的想象中奇诡而梦幻,像不合时宜降落的白雪。有形,有影,但怕被我用恒温的手心接住。

丽奈在前,我跟在后面。她长发被头绳箍着,发脚翻飞在夜风里,像不规则的水纹。我只见过她扎过两次马尾。一次是爬大吉山的时候,一次是在今天。她抬起的小臂线条流畅,匀称,弯曲后又笔直举着,是课堂上证明自己的信号:你要看着我,然后记住我。

菜过五味,不少社员肚子鼓鼓地从店里出来透气。丽奈放下胳膊,突然看向了我,眼睛像颗认真的紫玉髓。

「久美子。」

「嗯?」

「大学之后,你还会入吹奏部吗?」

「……大概?」

「我会。」

我抬头看她。

「丽奈要去东京的大学吗?」

「要去。」

「不留在泷老师在的宇治市吗?」

「……不要。」她轻笑了一声又说,「久美子果然性格很糟糕。」

我看着丽奈的裙子,眼睛使劲盯着她肩带的线脚。风兜进我的肺部,但不能充满我。我是一口被丢弃的井。丽奈探头叫我的名字,声音带有某种赦免性,掉落在我的井底。但空无一物的底部只有薄薄一层月光,不甘示弱地滚着尚未蒸发的瘦雨水,一闪一闪晃得人眼睛生疼。

我想起小时候姐姐要走时,我总是会有些怪念头。比如明天会不会下大雨?雨可以把路截断,她会留下,被我的执念囚禁在这里。但第二天时,阳光却好得不像话,一片乌云全无,比整月内任何一天都好,母亲愉快地在好阳光里边哼歌边抱起了脏衣服。再后来我有点明白了:姐姐并不会因为一场雨而留下。就算世界大战,陨石坠落,物种灭绝,她都不会死在这个地方。

丽奈,丽奈。我像隔着一团雾叫她。即使站在荒唐的人群里,她也丝毫不会被他们的自命不凡所诬陷。她的特别将她边缘化,她不再属于这个小城主流的庸俗面。老天为了她专门降下雨水,但这雨不是为了让她留下,而是在给她的离去践行。雨滴跪倒在丽奈脚下,像在朝圣一样,希望能吻吻她伞下的脚尖。

毕业聚会在这场雨里寿终正寝。因为大家彼此都不屑于将腹内鬼胎流于表面,更愿意和和气气握握手,抱一抱,最后道声珍重。于是它死得异常安详。厚重的天幕像块漆黑的棺盖扣了下来,我被排除在他们之外,像一件不痛不痒的遗物。

「雨好大的样子……啊。」丽奈后退,鞋跟陷进水坑。她用力拔了拔,没有成功。我蹲下身,把自己放进她的伞里。

「久美子,不用……怪难为情的。」

我托住她的脚,小只,包在凉鞋里。盈手可握。后脚跟果然又磨破了,红红的,像刺上长出的玫瑰。卢梭在散步时想,感官限制着人类的悟性,于是人是不可能掌握真理的各个方面的。我摸向她的伤口,脑袋上方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吸气声。我抬头,她低头,视线两两相撞,在微妙的气氛里蒸发,像一种情怀的消失。

我思绪堵塞,脑袋是季风干涸时罢工的风车。丽奈忽地笑了一声,眸子像夜晚张开的宇宙,又慢慢对我合上。我向来追求趋同,表现出的亲切一片一片,碎裂地堆砌在外表上。我惧怕被大众抛弃,惧怕人流的消失。但丽奈不同。她注定是要走出这条逼仄巷子的人,是要走出这场雨的英雄。

我嘴唇在颤抖。人们吃一顿饭总要先吃前菜才肯食用正餐,恋人见一面总喜欢翻山越岭才显得情深意重。我脑子里一套一套交代着需要铺垫的前言,包括听了会得中耳炎的不入流情话。但这都是虚套子。我是这个时候的别里科夫,是在丽奈注视下的懦弱者。我怕见空气,怕见阳光,怕见到丽奈眼中向我流露的一丁点感情。于是这个虚套子破了,奥卡姆将外强中干的空心树剃断了肋骨。

「丽奈。」

「怎么了?」

好像快被吸进去了。我想,如果是在此刻,就算让我殒命也无所谓。


「毕业快乐。」

「毕业快乐,久美子。」


假使我是红日下的叛逃者,那丽奈则是射穿我的最后一颗子弹。我把犹使我喘息未定的心思包进掌心,然后站直身子,送去了丽奈的嘴里。她发出了可爱的呜咽声。

「什么味道的?」我坏心眼地问道。

「久美子的味道。」

「丽奈的性格……果然也很差劲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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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叫这名儿以后再也没早睡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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